说好的《三体》要来了。这次主要不是介绍原著,因为刘慈欣的《地球往事》三部曲从走红到今天,大家已经不陌生,各种深度解析也随处可见;也不是专门评价网飞改编版,因为结论浅显清晰:这是一部7分左右的作品,没有太惊艳,但也不妨一看。而是想专门聊一聊——争议。这其实是整个事件中最有意思的部分,甚至精彩程度已经超过了剧情本身。为什么网飞版《三体》在海内外的反响会产生如此巨大的分歧?又为什么国内网友和部分原著党会对这次改编如此愤愤不平?《三体》在今天,已经不止于科幻和影视。它已经成为一场重要的文化事件,是不同社会心理的交锋。网飞《三体》在海外的评价怎样?IMDb7.8,烂番茄新鲜度78%,总体上还不错。
而实际情况,比我们想象的更火爆一些。Netflix上线一周,成为英语剧集播放量第二名,已在93个国家和地区进入十强。
剧集推动了图书市场。据《综艺》杂志报道,《三体》登顶亚马逊科幻类图书销量榜首,刘慈欣的其他小说、剧中出现的美国70年代环保纪实作品《寂静的春天》共同包揽了前七名。
许多人在谈论网飞《三体》时,都会提到这是一次迎合西方观众的改编。确切说,是迎合了通俗化、大众化的口味。海外资深的科幻迷,并没有一水的好评。许多人也指出了不足。比如,一个打了8 分的高赞好评认为。“如果把尊重原著的标准扩大为保留核心情节,那网飞版算还原度高。只是叙事节奏太匆忙,影响了部分核心事件的沉浸感。”
一位打6分的观众则表示,《三体》是高级爆米花,但也仅限于此。亮点是叶文洁的人物塑造精彩,演员能将暗黑心理和紧张感诠释准确。但群戏过于粗糙,比如老王这个警察角色,貌似刻画蛮用心,但对主线剧情毫无推进。
一位打了4分的网友表示:“我从来不是那种顽固的原著党,但我必须要说《三体》小说很好,而这部剧不是。他们一定太讨厌第一部了,以至于要将 60-70%的剧情都浓缩在前三集!”
还有评价更差的网友:“《权游》制片人怎么能在娱乐圈混的?我真接受不了。人物发展,零。西方视角改编?幼稚、愚蠢、尬到极点。怎么可以把一部如此独特、伟大的科幻小说,改成这么无脑的好莱坞垃圾。”
这部分的网友,不乏阅读过《三体》的读者。他们能够直观地感受到原著的“深”,和剧集的“浅”。因而产生了落差感。但在更多的,对科幻没有特定偏好、更没读过原著的的普通观众而言,网飞版《三体》是一部流畅又新鲜的美剧,这也是它能迅速走红的原因。所以,网飞版《三体》实际上是一个“上层路线”和“下沉路线”的问题。
要达到最好的流量,最立竿见影的效果,目前的版本成功了。而要达到“完全忠于原著”呢?那显然会吃力不讨好。不要说美国观众能不能接受。难道中国人,一开始就能完全接受《三体》的深刻吗?想想看。从2006年开始在《科幻世界》上连载。
2010年《地球往事》第一部正式出版。2011年获得星云奖。2019年《流浪地球》获得春节档票房冠军,让刘慈欣的小说进一步普及开来……从科幻圈子内的翘楚,到流行的大众读物,《三体》也走过了十多年的历程。哪怕到了今天,依然有许多网友对书中智子(量子纠缠)、宇宙辐射感到云里雾里,因为其中涉及到高中物理学以上的知识。大家对于《三体》的接受。也是基于,我们有了提前十多年的“预习时间”。
Sir理解无论国内国外原著党们对网飞《三体》的失望。但话又说回来。表现得苛刻的,还不是原著党,恰恰是不太在乎原著的那些网友们。在他们的讨论中。核心并不是原著与改编的问题,而是一场中与西的较量。在很多评论中你能看到一个说法——“网飞就是不懂中国文化。”
这句话的确没问题。但我们如果要仔细问——《三体》中的“中国文化”究竟是什么?你又会发现,小说中除了角色是中国人,几乎没有什么显性的中国元素——行动是全球部署的,场景是宇宙太空的,时间是在未来几百年的。就像《流浪地球》中。地下城里打麻将、下火锅,抖音的“海草舞”,全是电影为了凸显中国氛围加入的,刘慈欣的小说里通通都没写。
而且如果一定要说“中国元素”。网飞版不见得少,而且可能还更多。无论是开场的“特殊年代”,还是游戏中不同的朝代,都还原得还不错。(这部分的导演是曾国祥)
那么,大家口中反复提到,网飞又没有get到的“中国文化”,究竟指的是什么呢?在Sir看来,这不是功夫、熊猫、花木兰一类的符号。而是一种心态。一种中国人特有的问题意识。概括起来说,就是压迫感。
你在读《三体》时,有没有一种心神被某种强大力量攫取住,甚至放下书本仍然冥思苦想、喘不过气来的感觉?这种压迫感。一则来自于刘慈欣构造的科幻设定。类似于奥数题对学渣的压迫。二则来自宇宙尺度。它突然把你从熟悉的社会拽出来,放到宇宙上,让你感觉自己好像只是一颗弹丸上的虫蚁,对人生的缥缈发出喟叹。
但更深层的,是生存还是灭亡的压迫感。《三体》能够出圈,除了本身科幻想象力的精彩之外,更来自于它暗合了某种集体无意识。书中的主要情节。总的来说就是,人类在地球外发现了另一种文明,进而引发一场没有底线的博弈,还有生死时速的科技竞赛。这与中国的近现代史有着微妙的关系。
(无论刘慈欣有意无意)我们习惯着说“落后就要挨打”。我们把“赛先生”推至最崇高的地位,认为科技、实业才是救亡的根本。更关键的是,救亡、图存,仍然被看做一个问题。这就导致了对科幻的分歧。
美国观众更注重“幻”的部分,如同动画《爱死机》那样,不同的口味和主题。甚至也可以像获得奥斯卡的《瞬息全宇宙》,怪诞又无厘头。
像是一个放学后没有作业的小学生,并不紧迫地随意玩耍。但中国观众似乎更有追赶意识,有一种必须要补作业的紧迫感。这既来自于国产科幻的薄弱。
也来自于整体的社会氛围,加速、紧迫、超越,好像一直都是主题——从过去的“多快好省”,到改革开放后“时间就是生命”的深圳精神,再到“卡脖子”后时刻寻求“弯道超车”的机会。结果就是,科技和科幻,被放到最优先、最具有正当性的地位。一个显现的例子是。
去年春节档《满江红》票房逆袭《流浪地球2》,结果却招来口碑崩盘。其实这部电影上映之初反响颇为不错,不少观众认为老谋子做到了雅俗共赏,趣味性和观赏性都适合春节档。但后来的负评变成了——“剧本杀”、“古装军体操”、“诗词朗诵大会”。
这些评价都指向的是——没有技术含量。这样的电影超越了有科技含量的《流浪地球2》,仿佛就是宣判了国产科幻的死刑。
试想看。《满江红》如果是今年上映,它的票房是超越了《热辣滚烫》,还会招致那么多的差评吗?正是因为科技与科幻的刻不容缓。才让《满江红》的超车,变成了僭越——国产古装,有什么资格挤到国产科幻的前面?
说回《三体》。它的压迫感,很大程度上还来自于人与人的压迫。所谓的“黑暗森林”,类似于霍布斯提出的自然状态,“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
他人即地狱,对他人的恐惧与提防,在心头挥之不去。这种经验,来自于生活。不用说得太深刻,就连亲近的家人之间,也有一种紧绷的关系,多少年轻人都在抱怨着回家被七大姑八大姨催婚催生。也来自于历史记忆。
《三体》原著第一部里,也是网飞版开头的一幕里,那种彼此互害的情形,让人心有余悸。进而引发对人这个物种的悲观和绝望。由此推动了整个故事。
刘宇昆(《三体》英文版译者)研究这部小说混乱的时间轴,找到了他心目中故事的自然开端:一个触发了接下来星际冲突的痛苦时刻。
他建议把隐藏在故事中部的历史倒叙拉出来,变成小说的开头。刘慈欣对刘宇昆的建议立即表示了同意:“我当初正是这么想的!”
更可怕的是。一切动荡平息后,仍无法从中学会教训的——“没有人会忏悔”。这成了压垮叶文洁的最后一根稻草。
但国外的观众,可能很难去感受,中国读者在《三体》中体会到的压迫感。这不仅是意愿问题。也在于,没有那种社会经历和文化氛围,你无法被那样的问题深刻触动。这就如同是。为什么那种苦情剧现在不火了?
因为在过去,有很大一部分被困在家里、忍受婆媳关系的女性,需要在这样的剧里找到共鸣。但现在的观众,已经越来越不感冒了。他们宁愿去看甜宠、大女主、年下奶狗。
没有那样的苦大仇深,想要彻底去理解苦情剧的共鸣点,显然不太现实。就像原著中的一大矛盾。是“圣母”。还是要为了生存放弃底线。在小说里,刘慈欣更倾向的态度是——生存大于一切,保留人类文明火种,比当下的生命损耗更重要。但改编,难道就要百分百顺从作者的想法,不能保留独立的怀疑、批判的思考吗?
当很多人说“网飞看不懂《三体》的中式思维”。他们在意的并不是那些独特的、民族的、传统的文化元素,有没有被完整地、真实地理解。其实不少人对网飞版的不满。表面上是因为魔改。但更隐秘的一层,是一种宣泄和埋怨——你们承平日久,不紧不慢,怎能了解宝宝心头的苦。网飞《三体》,无疑只是一个轻量化的作品。
它没能完全背负中国大众心头的那些“负重”。在他们看来,《三体》是关于人类的共同困境。“共同努力解决剧中问题的这群人看上去像是来自全世界,对故事的本质非常重要。会有一名美国人参与其中,有中国出生的华人,也有海外出生的华人,有来自西南亚的人,有来自拉丁南美洲的人。扩大角色背景范围对我们来说有根本意义。”
2015年,刘慈欣获得雨果奖,这是亚洲作家首次在世界科幻文学届登堂入室。大家奔走相告,认为那是赢麻了的文化输出。但其实呢?当时的《三体》原著距离文化影响力,还有太长的距离。今天,网飞《三体》爆了。
演叶文洁、断手女孩、程心的华人演员们,以成熟的演技说服了观众。而当初不明觉厉的《三体》,正卸下晦涩难懂的神秘面纱,以一种更平和、更包容的姿态,真正地走向了世界。中国故事出海,最大的障碍不是语言隔阂。
而是一种混合了复杂心态的洁癖。然而绝对崇高,完美无瑕的人物形象,并不存在于真实世界。就像《三体》给人的感觉再冷酷,再绝望。但刘慈欣却总是变换着说法,提醒我们——科幻小说的任务,只是列出关于人类未来的种种可能。
它们中有的乐观,有的悲观;有的暗黑,有的温暖。但其实,人类的未来,没有什么正确答案。有时候,放弃对唯一正确答案的执着,尊重娇弱但绚烂无比的花朵,也是人类文明生生不息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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