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张枣去世的时候,崔卫平写了首诗,其中有句:生命好孤独啊/生命离开生命/连声音也没有。
突然想起那天的湖。烟波浩淼,有着深深的蓝,凝神下来,竟然让人心动。我拿了块小石子,高高扬起。就这样,那串戴在我右手腕,伴我多年的南美红宝石手珠,与那块小石子一起,在天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轻轻地落在那诱人的蓝中,层层涟漪荡漾开来,再也不见。
生命真孤独。生命离开生命,连个征兆也没有。
而尚在怀念的那个,便是墓地。在那些极乐和深忧的时光中,把记忆存放,让自己凭吊。
人应该都是很脆弱的吧。年轻时,若是记忆些什么,那些黑白的,彩色的画面,都无非是空白的镜框,总觉得还有大把的时光,可以去更换,去填补,去充盈。老去时的记忆,却带着残垣断壁的缺失,暮色降至的缺憾,时日不再的怅惘。人又怎能没有,珍惜和留恋之心?
每样与我相伴长久的东西,都是有生命的。手珠就是。
然而,物件与芬芳、情感与过往、暮色与渴望,洞悉生命的方式有多种。记忆只是其中之一。它取决于,在怎样的时候,你让它,走了进来。
有许多次,黄昏的时候,下了班,独自一人,开车回家。我把CD塞进汽车音响,路灯映照着车窗外的槐树。一天又结束了。这纷纷扰扰或者平淡得实在回忆不起的一天。
这样的日子,如同所有的被忽略的、渺小的、无名的一天,在我们越来越坚厚的皮囊中,有着难以描述的真相。
它具备各种特质,过往,期待,孤寂,怀疑,困顿。无所丢失,亦无所遗忘。因为,它终将消逝。
只是,消逝的不是时间,而是我们。我们又怎能消逝?如水,消逝在水中?
退潮后,那些喜欢过的,爱过的,在生活里竟然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目光交接之处,所有曾经深入骨髓的东西,都已片甲不存。一切不过是曾经发生,却已是,不容叙述。这世上,有些人,见了一面,就少一面。有些人,因为道别而相遇,又因为相遇而道别。还有些人,再也不见,就如同,从来不曾见过。
可是,总会在心里留下些许回忆的吧。
那些流年的影子。那些突然在内心升腾的温柔而绝望的东西。在某个午后,在书影与书影之间,在窗外摇曳的玉兰花与明净的天空之间。人生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记忆是相会的一种形式,忘却,定然让人更自由。只是,我们总会在内心纠纠缠缠。如果说,记忆是有旋律的,那么,就是马勒的第五交响曲吧。把生命与死亡、大地与宇宙这些宏大而深沉的概念丢在一边,在穿透了内心的不平静后,既欢喜又疲惫,在不同烈度的酒和酒意中,倏忽间气象万千。
梵高有部作品叫《加歇医生》,创作于1890年6月。画面上,加歇医生满脸沧桑,神情忧伤。对于这张脸,梵高说:“我们这个时代肝肠寸断的表情。”斯蒂文逊为此很感慨,他觉得,一个抗拒着忘却,也抗拒着回忆的人,才有这样的神情。
所有的肝肠寸断,或许只是因为,他寻找的,一直寻不见?
然而,剥开所有浮华或者厚实的外壳,生活的一面,依然是,坚硬、平实。回到张枣,关于记忆,他的诗句: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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