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8死5伤撞人案调查：案发前4小时与背后的拆迁安置纠纷、国内罕见的深度报道，拆迁导致灾难
澎湃新闻记者 谭君 2024-07-31
7月27日凌晨，长沙市开福区月湖街道舟桥路段发生一起机动车撞人案件，致8人死亡，2人重伤，3人轻伤。
澎湃新闻记者了解到，55岁的犯罪嫌疑人粟某某系长沙国营综合农场拆迁户。事发前，有村民聚集在舟桥路段月湖郡项目试图阻工，公安民警和安保人员拉“人墙”保障施工，数小时后嫌犯粟某某驾车冲向人群。
澎湃新闻近日走访调查，试图还原案件发生前4小时的经过，其背后是延续已久的拆迁安置纠纷。
案件发生后，7月29日，针对背后的拆迁安置纠纷，开福区相关部门召开了一场上百名群众参加的座谈会。在会上，开福区相关领导表示，“这个事情发生后，市委、区委成立了相关处理工作组，今天召开这个会，再次听取在坐父老乡亲的意见。”会议结尾，该领导还表示，“最后一点，拜托在座的各位父老乡亲，有诉求有困难，通过有序的渠道反映相应问题。”
犯罪嫌疑人粟某某目前已被抓获，官方尚未发布关于该案的进一步详情。7月31日，澎湃新闻记者联系开福区洪山管理局（与长沙市国营农场合署办公）主要负责人，他表示，对于粟某某案“正在有序处理”。
事发前的4小时
7月27日晚，长沙暴雨过后，开福区月湖街道舟桥路段在夜色中显得很平静，行人稀少，月湖郡项目没有施工，路边矗立着地铁5号线马栏山站的标识。项目对面加油站停着的两辆警车，提示着十几小时前这里曾发生致8人死亡的案件。
案发的舟桥路段，西邻长沙市主干道万家丽路高架桥，地处被浏阳河环绕的马栏山片区。该片区南边是建了上百栋拆迁安置房的月湖大市场，片区北面是湖南广电及长沙世界之窗，片区西边是月湖公园以及“中国v谷”马栏山视频文创产业园。片区内还有多个知名物业，如有“亚洲最大中餐厅”之称的西湖楼酒楼，该项目属于“金马美食城”。
7月26日晚8点左右，住在月湖大市场A区的拆迁户王未像往常一样去月湖公园散步。她看到，舟桥路段月湖郡项目那里站着一些人。月湖郡项目一共4栋住宅，均已建成，目前在建的主要是一个商业裙楼项目，这个项目已经停工多日。王未没多想，继续往北穿过舟桥路到西北方向的月湖公园。
这时，住在万家丽路西侧月湖小区的拆迁户刘玉走出家门，她看到有村民走向月湖郡项目。她知道，那个项目要开工了，这些村民是因为拆迁安置问题来的。作为六十多岁的老拆迁户，她此前已经见过几次村民因为拆迁安置补偿问题到工地阻止施工的情况。月湖郡项目此前由另一个房地产公司开发，村民曾阻工，现在换了老板，要重启施工。
晚上9点多，刘玉在人群中看到了粟某某，他正在和村民说着话，没有什么异常。
村民们拍摄的视频显示，天黑之后，有穿着黑色制服、穿荧光马甲的人员，站在月湖郡项目工地“中北康宸建筑”门头下面，有工作人员从里面搬出施工围挡。当时舟桥路交通正常，只是行车缓慢。不少村民站在马路对面，看着工人们搬运。搬出的施工围挡逐步封住了舟桥路东头，把项目工地与月湖大市场大片安置区隔离。舟桥路不再有车辆通行。同时，围挡这边聚集的村民越来越多。
晚上10点，王未散步回来，她看到现场有大量的人、十几辆渣土车，人群中一半是公安和其他工作人员。“工作人员胸前都挂着蓝色带子的工作证，其他人都穿着制服。”王未说。
晚上10点多，当地村民张强到达现场。他看到，有不少着蓝色制服的人员拉起人墙，把围观村民隔离在马路这边的加油站旁。现场还停着数台警车、中巴车、2台救护车。他还看到了粟某某和粟某某弟弟站在一起。粟某某在跟社区工作人员甘智说话，沟通似乎不太顺畅，他显得颇激动。
刘玉说，她和一些娭毑（老年妇女）一起坐在路边，准备渣土车来就去堵一下。“还不是想把（我们的）事情解决好。”刘玉解释。
另一段在场者拍摄的视频显示，一位中老年妇女被几位女性工作人员搀扶着稳住。张强说，当时这位妇女想去挡渣土车。视频还拍到大批警察站在路中。
张强介绍，之后警察拿着喇叭喊话，“大意是，警察依法执法，围观群众撤离”。僵持了一会，他和部分村民准备散了回家。
“刚走几步，就听到砰的一声巨响，我还以为渣土车拖土碰到什么了。”张强说，很快他就听到有人说，撞死人了。他赶紧往回走，看到加油站那一段舟桥路，人墙被撞倒一片，十几个人瘫倒在地。
据长沙市公安局开福分局通报，7月27日凌晨0时10分许，55岁的月湖街道居民粟某某驾驶机动车撞人，导致8人经抢救无效死亡，2人重伤、3人轻伤。
嫌疑人粟某某
在场者拍摄的视频中，一辆白色的小汽车四轮朝天，翻在地上，绵延几十米的路中间躺着多个人。
张强介绍，粟某某驾车冲向人群后，又碰到了另一辆车，导致翻车。那声巨响，正是他的车撞向另一辆车后导致的。
张强说，据他了解，死伤者中有社区工作人员以及村民等，“有个还是粟某某的本家嫂子”。王未也证实，死者中多人是和她本村的人。
目前，官方尚未公布该案中死者的身份。澎湃新闻采访证实，一位女性村民死者58岁，还有一位女性村民死者78岁。
王未说，作为粟某某多年的老邻居，她从没想过粟某某会做出如此极端之事，“他平时做些油漆水电的活，儿子今年元月才结婚，孙子才几个月大”。
今年55岁的粟某某是住在月湖大市场A区的拆迁户。月湖大市场及月湖小区的拆迁户，此前均为长沙市国营综合农场的场民。该农场系上世纪50年代长沙市析出郊区洪山乡太阳升高级农业社成立的副县级单位。后长沙市国营综合农场与长沙市洪山管理局“两块牌子、一套人马”合署办公，后者下辖洪山街道、月湖街道和浏阳河街道。
“虽然是国营综合农场，但当时我们实际是分田到户的农民。”多位月湖街道的居民介绍。
2003年开始，随着长沙大学（长沙学院）扩建及农场内多个楼盘项目建设，综合农场的场民们离开自己的土地和家园，被拆迁安置到现在的月湖大市场、月湖小区等地。
月湖大市场系引入五金机电建材商家开发的一个建材批发市场。拆迁户们住在楼上，一楼则作为门面出租。月湖大市场的安置区又分两种，一种是长沙大学（长沙学院）扩建时的拆迁户，他们住在政府统建的45栋6层安置房内，住房是按套抓阄购买的。
“他（粟某某）家和我家一样，抓到的都是靠里面的高楼层，房子靠里面，跟着分配的门面就没那么好租。”王未介绍，粟某某家有一儿一女，2005年迁到月湖大市场，他家四口人共分到了3套房子，两套为90平方米，一套为60平方米。
“他家配套的门面，按40多元一平出租，每月两三千元的收入，还要看月湖大市场的经营状况。”王未说，“作为失地农民，我们全靠这些收益，没有医保、社保、养老保险，也没有退休金。”
另一种安置区是长沙恒大雅苑小区建设时拆迁过来的场民。他们住在60栋自建房内。但多位接受采访的自建房拆迁户表示，他们也对补偿不满，同样没有买社保。
长沙市国营综合农场的人口安置补偿采取抛物线原则，22岁至55岁的壮年期每人补2.3万元，随后按年龄递减，一年减一年，老年最低1.2万元，小孩不满1岁800元。
比粟某某年长10岁左右的月湖小区居民姜涛提供的安置协议书显示，其一家四口总计获得7.9万元人口安置补偿费，合同约定“在取得人口安置补偿费后自行安排生产生活”、“此次人口安置属一次性安置，乙方原耕种的所有责任田、自留地等必须交还农场委托分厂管理。凡取得人口安置补偿费的人员必须转为非农业户口”。
因对补偿安置不满，长沙市国营综合农场的拆迁户时有自发阻工的现象，还有一部分人长期上访。粟某某是上访者之一。
“粟某某的孩子当年还小，分的补偿更少，他一直不满，人口安置费一直没去领。”张强介绍，“今年他小孩结婚，可能也是经济紧张，事发前一天的7月25日，他还去了洪山管理局。”
“两安用地”之争
阻工和上访事件，围绕的主要是“两安用地”的处置和收益分配。
“两安用地”，是2000年施行的《长沙市征地补偿安置条例》及《长沙市征地补偿安置条例实施办法》（俗称“长沙市60号令”）而产生的一个名词，是指在征地拆迁中，由被征地的农村集体经济组织，按批准的建设用地指标和规划要求留出一定比例土地，安置农民的生产和生活（简称“两安用地”）。其中，村民生活安置留地，用于村民建设安置房；生产安置用地，则用来给失地农民发展生产，可进行出租、合作等运营获取土地收益，以保障其长远生计。
多位综合农场拆迁村民称，他们的“两安用地”被处置，但他们没有获得应有的收益。7月26日，他们对月湖郡商业裙楼项目阻工，也是认为那块地原是他们的“两安用地”。
综合农场拆迁村民反映的“两安用地”问题由来已久。
2009年9月7日，长沙市开福区政府发布《关于综合农场生产安置留地有关问题的通告》，针对的即为“综合农场部分群众突出反映的生产安置留地收益处置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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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公告的3000多亩综合农场“两安用地”情况。
澎湃新闻记者 谭君 图
通告显示，根据长沙市60号令，长沙市国土资源局核算综合农场的“两安用地”总指标为3559.88亩，其中生活安置留地1753.04亩，生产安置留地1594.02亩，原有企业保留用地212.82亩。已批回并使用的“两安用地”2238.29亩。
按这个数据，综合农场还剩余1321.59亩的“两安用地”。
通告称，综合农场在几年前就开始了生产安置留地处置工作的探索，一是安排部分生产留地直接用于安置房建设，实现了部分生产安置留地的初步分配；二是场民代表大会决定，同意将部分生产安置留地依法转让，所产生的收益用于失地农民的生产、生活贴补。
针对群众反映的问题，开福区研究决定，综合农场成立“两安用地”核算组，当年年底以前完成生产安置留地处置收益的清算；在核算清理的基础上，由综合农场拟定收益分配方案；群众酝酿讨论后，在充分听取群众意见的基础上，再交由场民代表大会研究决定。
此后数年，村民们发现，那些曾经被划为生产安置用地的地块，陆续建起了一些物业项目。
生产安置用地的收益分配问题，成了村民阻工和上访的源头。
针对有综合农场拆迁村民反映的拆迁安置补偿不合理、生活困难、请求解决长远生计的问题，2018年，长沙市洪山管理局曾书面答复了一位访民。
对人口安置费过低问题，答复强调这是按场民代表大会制定通过的《长沙市国营综合农场人口安置方案及实施细则》发放的。对于生产留用地处置与收益分配问题，答复称，“现我局与开福区人民政府及市、区相关职能部门正在加紧处理，并已取得了很好的效果。局领导多次与广大拆迁群众、代表、理事会成员进行情况通报。下一步我局会协同相关部门加快工作进程，争取早日解决这一问题。”
多位村民介绍，此次上访之后，2018年12月，综合农场对“两安用地”的处置进行了一次收益分配，每个拆迁户可以分到4万元，但必须按手印通过一个决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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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合农场“两安用地”第一次分配收益时的决议。
澎湃新闻记者 谭君 图
决议称，“关于长沙市国营综合农场剩余190.532亩生产发展用地处置和收益分配事宜，经按60号令拆安的场民签字表决，形成如下决议。”
决议内容为，国营综合农场收回对宗地六“金马美食城”80.689亩地块的集体经济组织享受的净收益；收回宗地一至五109.843亩地块的净收益，授权长沙市国营综合农场、开福区城市建设投资集团办理统征和“招拍挂”出让手续。村民按人均4万元进行首次收益分配，后续根据资金到位情况再分配。
多位村民表示，他们发现，十年时间“两安用地”从剩余1321.59亩变成了剩余190.532亩。虽有疑问，但当时绝大多数村民还是签字了。
一份由上访村民收集、2010年12月31日制作的“综合农场生产发展用地处置收入确认明细表”显示，一共有包括金马美食城在内的10个房地产项目，共计使用“两安用地”1018.382亩，总收益44亿余元，其中7个项目是协议包干处置，土地最低单价为28万元一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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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合农场第二次分配“两安用地”处置收益的公告。
2020年9月1日，综合农场又进行了第二次4万元的分配。据长沙市国营综合农场发布的公告，此次分配后，剩余生产发展用地为109.843亩。
多位村民介绍，他们曾去询问是否还有第三批收益分配，被告知要看具体情况。姜涛介绍，他也一直对拆迁补偿和“两安用地”的处置分配不满，曾和粟某某一起去上访，但今年他还是去把钱领了，他不确定粟某某有没有领。
2024年7月27日凌晨，从现场刚回来的刘玉，听说现场有人开车撞了十多人，凶手是粟某某。她心里一紧，“是他啊”。晚上9点，她明明还看到他在那正常和村民说着话。
撞人案发生后，7月29日，针对相关拆迁安置问题，开福区相关部门在洪山管理局召开了一场上百名群众参加的座谈会。在会上，开福区相关领导表示，“这个事情发生后，市委、区委成立了相关处理工作组，今天召开这个会，再次听取在坐父老乡亲对（60号令）生产发展用地的意见。我们将通过上门做工作，充分听取意见，针对居民反映的诉求，近期拿出相应处理办法，争取90%以上居民的认可。”会议结尾，该领导还表示，“最后一点，请求拜托在座的各位父老乡亲，有诉求有困难，通过有序的渠道反映相应问题。”
7月31日，澎湃新闻记者联系开福区洪山管理局党委书记杨兴高，他表示，粟某某案“正在有序处理”。
（注：文中所采拆迁户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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