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号会馆又名正乙祠,现为北方昆曲剧院剧场。据《梨园外史》记载,这里的戏台两侧写着这样一副楹联,“八千觞秋月春风尽消磨蝴蝶梦中琵琶弦上,百五副金樽檀板都付与桃花扇底燕子灯前”。第一次到访,站在正乙祠门外时。朋友告诉我,楹联中的每个字眼都藏着一出戏,《燕子笺》出自阮大铖,《桃花扇》出自孔尚任,字联环环相扣,以显示戏楼与昆曲名剧的不解之缘。
谭霈生在《论戏剧性》中曾经讲过,北京人自古就爱听戏,京城的戏楼多,爱戏人更多。但戏也是一门学问。王阳明、刘蕺山都谈过戏的功效。莲池大师在《竹窗随笔》中也说,戏曲有阐扬大法的去处。足见移风易俗。儒家想用戏曲敷扬儒术;佛家也想用戏曲宣传佛法。这样看来,不论哪一门学问都可以借戏曲发挥了。
听戏的乐趣,从不仅仅在“音”,更在于“人”。所谓文学是人学,阿契尔说得好:“要使戏剧的兴趣能保持长久,就必须要有人物性格。”
《梦华录》的原著,则是“有人物性格”,且显露时代切面一隅的重要杰作《赵盼儿风月救风尘》。常看关汉卿杂剧的朋友,应当对他戏剧的主题不陌生——关在过去写过很多以底层女性为主角的杂剧,例如《望江亭中秋切鲙》、或者有历史背景的《感天动地窦娥冤》,这些剧的主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则是以描写下层妇女的生活和斗争为主。
机敏、强大,勇于抢夺自主权的女性角色。是关沉默的反抗,更是时代的书写。在悬而未决的戏剧冲突之外,今日的我们再看《救风尘》的故事,所共情的,是一个女性在数个世纪前持守的机敏、自信,与破釜沉舟也要帮助友人的果敢。
这样的人物性格与命运,是力透纸背,且能够穿越时空的。
一别百年。今日秋天的北京,十点的正乙祠楼已经闭门、熄灯。在黑夜中显得有些萧瑟。忽而想起《女驸马》中的唱段:“我也曾赴过惊鸿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
前阵子读国家京剧院老旦、青衣、老生演员“谭氏三姐妹”的采访。三姐妹在学生和师姐的鼓励下,开始在抖音做戏曲直播,姐妹三人出身梨园世家,是“伶界大王”谭鑫培的后代。三姐妹接受采访时说,最早在直播间唱戏时,还束手束脚,习惯性地对屏幕外的观众称呼“观众朋友们好”,如今已经习惯性地喊“家人”。当时的她们,无论如何也未曾想过,未来的某天,她们的唱腔能再次这般声势浩大响彻他方——直播间里进进出出的观众是流动的,很像早年间的戏园子里观众来回走动的感觉。观众的打赏,就像是往戏台上扔金镏子。
惊鸿一瞥,因为人的驻足,已成惊鸿宴。
看了几场谭氏三姐妹的直播,愈发感到“线上戏园”的精妙。弹幕的实时性,与互联网的交汇属性,使得戏曲的演绎形式愈发多样。从前上学时读戏剧史,谭霈生讲北京的老戏迷不一般,因为他们研求戏曲的宗旨不仅仅在于「听戏」,而在于入戏。“最高的一派,是把伶人上台技术竭力摹仿,自己扮了装在台上唱一出,人看与伶人无异,决不象个外行,便把自己看做戏曲中无上人材。”
听戏听成戏中人,是为痴狂。
古时候的车马缓慢,许多戏码都是一期一会。而今的戏曲直播,因为是即时性的,使得戏迷与戏曲演员的联结更加紧密,入戏的程式也愈发简单。
以“天下第一团”四平调为例。2022年春天,商丘四平调剧团第一次开始直播。二十年前那场让剧团起死回生的拆迁演出,全团上下齐心协力在宾馆里排练了三个多月,多亏商丘其他剧团送来的音响、地毯、化妆师,帮这个兄弟剧团“凑”出了一场演出。二十年后,仿佛情景再现,他们仍旧凑时间凑设备。每天晚上7点半,在小区里结束一天的志愿工作后,演员们赶往“四季宾馆”四楼的排练厅。直播用的声卡和音响,都是附近的店家先赊给他们用的。
一声戏腔开场,如平地惊雷,炸开了春天,也炸响了商丘四平调剧团的名声。
团长付梅面对屏幕前翻滚的留言,眼眶红了一次又一次。付梅在接受采访时提到,她常常在直播结束后关注观众的画像——之于稀有剧种而言,找到新一代的观众更重要。以前的戏迷逐渐老去,如果没有新知音,四平调也没了源头活水。但令她感到欣喜的,恰恰在于“活水”的延续。
观看的人愈来愈多,剧团决定在直播时进行抽奖,把四平调的唱本寄给想更了解他的网友。他们一共寄出了上百本,除了传统受众区域,还出现了湖北等新地方。剧团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在戏曲式微、戏楼消失的今天,他们声音传播的阵地还能越过高山。
所谓今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大抵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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